我想那孩子應該不記得了，但我跟S第一次說話的那天是個晴朗無雲的深夜，路邊的櫻樹才剛開始冒出花苞。

S當時垂著頭，獨自走在醫院旁的柵欄邊，走個一兩步就撞上電線桿，過沒一會又擦撞到路邊的矮圍欄，像是沒被抓到BUG的遊戲NPC，繼續任由身體直衝各種只要稍微注意就能避開的障礙物。

說來神奇，那畫面讓我想起這幾年偶爾會遇見的「幽靈」。

說「幽靈」好像不太對，準確來說是一個隨處晃盪的人類女性。

她有著一頭及肩的美麗銀髮，深夜零點左右會固定出現在餐廳外頭，看起來是從學區的方向走過來。那名女性從挺直背脊漫步一直到身軀佝僂，坐在輪椅上用雙手推動沉重的輪子，每一次都朝平交道後方的那片大海筆直前行，清晨時分才緩慢地往回走。

不過這已經是題外話，當時的我瞧見孤身一人的S，也許聯想到我自己的孩子，內心被那幅景象觸動。我將餐廳暫時交給內場的員工顧，拿起做為當日甜點的抹茶蛋糕，走向S。

當我穿過馬路後靠近他時，才驚見S身上穿的睡衣沾滿泥沙，膝蓋的衣料被蹭破一大塊，流血的傷口混著細沙，捲起的衣袖和褲腳都濕得一蹋糊塗。我愣在原地，沒來得及拋出一句「發生什麼事」便被S吐出的話語堵回去。

「先生，您認為幽靈存在嗎？」

「不知道。」我想也沒想就回，「但我覺得你現在就挺像的。」

那孩子回了句「是嗎」就繼續往前走，沒有再搭理我，而我則趁他還沒跨出步伐，將手裡的蛋糕塞給他。現在回過頭來想，我當時的行為即便被警察抓去問也不為過，但那時的S卻愣愣地接過那一小盒蛋糕，道了聲謝。

我問他要不要包紮一下再回去，S只回「我家就在附近」，對我點點頭後就帶著抹茶蛋糕轉身離開。

老實說，那天發現S居然半夜來光顧時嚇了我一跳，只是那孩子似乎沒認出我，我也就沒有刻意提起那件事。

不過，我以為S少年與常來店裡發呆的L一樣想要獨處到天亮，沒想到他會回應主動搭話的L (我也沒料到L會跟他說話)，S說話的語調也隨著他們倆互動頻率增加而變得有朝氣。

他們的聲音偶爾會傳到櫃台，我也跟著聽了一大半，儘管不太能理解他們的笑點，但那兩人總是在奇怪的地方一起笑出來。

寫到這，我忽然想起真由美對那兩位少年下的結論。

——他們做了。

對此，我相信他們只是關係好的朋友，相互餵食或用同一根吸管共飲，在女生之間不也挺常見？就像隨處可見的放學後聚在一起的男高中生一樣，他們只是在深夜相聚。

不過，昨天的S讓我印象特別深。

自從金髮少年固定來光顧後，在這家餐廳內待到太陽升起的人除了我和內場員工外，只有L一個。

他總是在朝陽還沒完全冒出頭就離開，所以昨天他跟S慌張地跑出去，過了好一會只有L急急忙忙回來時，我才覺得有點奇怪。

L連同S的份一起結帳後，問我有沒通往隔壁街的捷徑，能不能讓他通行。

我當然沒有放行，只是問了他原因後，才得知他目前正遭遇人生第三起糟糕的危難時，我最後還是特例開了廚房的後門，讓他離開。

向我道謝的L，鄭重地請我不要跟「任何人」說他的去向。

約莫過了十分鐘，隨後跟上的S著急地衝進店裡，在店內四處張望，甚至跑去廁所一間間敲門和詢問，之後神情恍惚地走回他們的老位置坐著發怔，似乎忘記還有「問店長」這個選項。

我望著獨自一人的少年背影，腦中閃過S佇立在路燈下的身影。

我想了想，轉頭回廚房把僅剩的最後一塊抹茶蛋糕拿出來，當我的雙腳定在桌旁時，S依然凝視著窗外，淡淡地問。

「三浦先生，您覺得幽靈存在嗎？」

「不知道，我沒見過。」我回，「但你現在看起來挺像的。」

S這才轉過頭來，視線掃到桌上那盤蛋糕：「謝謝，不過我今天預計能花的錢已經……」

「這是特別招待你的。」我說，「我不知道幽靈到底存不存在，但我想如果L是幽靈的話，是不會連你今天吃的份也一起結掉。」

S一愣，笑了下：「您說得對。」

後來，我稍微跟S聊了一下才發現原來他也會一點點攝影。

我最近在為了退休而培養愛好，發現自己對攝影有點感興趣。

前幾天，我跟真由美討論「攝影的目的」時忽然想起我的小女兒，雖然我沒有接受正規教育，拍照技術慘到不行，但我很喜歡拍女兒各種蠢蠢的模樣。據真由美所言，拍攝者若對畫面中的人物抱有愛意的話，相片會讓人有「戀愛感」，就像追星族一樣。

起初，我不太能理解真由美這句話的意思，直到我腦中浮現S時不時拿起手機拍L的模樣，以及S掏出手機向我展示他拍的各種相片時，無意間瞄見的疑似剛新增不久的名為「L圖鑑」的相簿。

我問他那是什麼，S只回：「是L。」

「全部都是？」

「嗯。」S說，「我有徵求他的同意。」

「我能看看嗎？」

S有點猶豫的樣子，但最後還是點開相簿。

裡頭就如S所言，全是L的各種角度與表情的相片，像是L趴在桌上看著鏡頭做鬼臉、L望向窗外時眉頭微蹙的樣子、L拿著兩根吸管在空中揮舞的笑顏、L含著湯匙時兩頰鼓起的模樣。

「怎麼拍了這麼多張L？」我忍不住問。

S看起來沒多想，回了我一句：「只是想收集而已，就像圖鑑一樣。」

我當下沒能反應過來，只是對於S拍攝的L都是我不曾見過的模樣這件事感到驚奇。 

正在寫這篇日誌的我停下敲鍵盤的手，滑開手機裡的相簿，裡頭也有我創建的妻子與女兒的專屬相簿——我想，那應該就是帶有「戀愛感」的相片吧。

沒想到S對L的摯友愛如此深切。

寫到這邊的我忽然覺得有點鼻酸，決定關上筆電，向我的妻子真由美分享這件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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